作者简介:李芳琴,民盟盟员,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法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校外兼任青岛影视文化研究西海岸分会会长。代表作品有纪录片《3252纪事》,六集系列片《见证辉煌》,大型专题《走向世界》等十多部大型电视作品获奖,及400多部栏目人物专题作品播出,著作有《看岁月转身》。
渔家的烟火
农家的烟火在田里,渔家的烟火在海上。曾经一直这样认为。特别是面对唐岛湾公园里的渔家海草房,更让人有这样的想象。
现在的黄岛早已不见了海草房。小渔村也一个个在消失。积米崖的小渔村不见了,代之是海港苑,碧海临峰等现代化的社区;石嘴子小渔村不见了,拔地而起的是高耸的大楼;龙门顶的小渔村也不见了,换成了军民融合区的大学城。傍海而生的渔家,一多半的身家都融入了城市生活,几处小渔港则像是相距很远的锯齿镶嵌在西海岸的海边。滨海傍山,居乡傍城的渔家,其倚海随船的烟火日子过成了半城半乡,半山半海的渔家秀。
大卢河口忙海
渔人身上自带海的消息。一辆载着鱼篓的摩托驶过,那浓烈的海气让人嗅到了急着出海的气息。近春节时,就听说渔人们在准备各种金箔元宝,各种供品,要祭海神,为正月出海祈求平安。因为不曾见,不知有否。但春节过后,在海湾的岸边看到了许多鞭炮燃过的碎纸屑和烧纸灰堆里半焦的馒头。
开春的三四月,是渔获的好时节。天还灰白着,渔船就早早出海了。远望,大海的远方有许多蚊蝇样小小的船影在往来游弋,而剩在河口的零星船只,像是逃学的孩子,没了归属感,看上去了无生趣。有时,就干脆一船不剩,只留下河口独自张着光秃秃的大口,坦腹向天。有时,船们又挤挤挨挨齐刷刷地聚集河口,一动不动,像是召开集体会议,肃穆沉静威严,船的桅杆上飘着红旗,一展一展地抖动,似是注意力分外集中的船的耳朵。有的船上还插着高高的带着竹枝的竹竿,或者修直的树枝,大概是用来观察风向的吧。有时,船们又像听到了开拔的号令,数船连发,浩荡出海,好像勇士远征。沿着海口冲出的水巷,一船接着一船,向着大海排出逶迤的长队,大海被船体画出长长的孔雀尾的水波,把岸上人的思绪引向深邃的大海。
去年的春天,海里来了开凌梭,海潮把梭鱼群带到了大卢河,入海的河口处,随着海潮的潮汐,天天都有穿水衣水裤的打渔人。人们在岸边围成圆弧,以渔人的鱼篓为中心,目光向着渔人的渔网,唰的一声,湿淋淋的银丝迅速荷叶样铺展开去,笼住悠悠的海水笼住天光和目光,慢慢地拖到岸上。渔网一出水,人群中立刻爆出欢呼声,还夹杂不约而同的一条,两条,十条的惊喜声,渔人动作利落地拾鱼入篓。鱼儿们一尺多长,通体闪着磷光,一跃而起,围观的人就欢呼欣悦地帮忙再次拾入。人群经过些微的躁动重又围拢成不规则的队形,以海岸为轨道线,循着水流看鱼影,每当发现了大鱼的背影,就兴奋地报告消息,渔人的阵地也随之而变。
渔汛来了,渔人们全家上阵。船家一大早出海,家里的婆娘们早晨七点多就已经在等待归船。于是,小区的门口,小街的路口,都有了卖鱼摊位,一条一两斤欢蹦乱跳的梭鱼,十几块钱就可买到。买的人高兴,卖的人也欢喜,一起感叹今年的渔汛喜人。
其实,渔获最丰盛的是九、十月份,经过暑期几个月的休养生息,大海显得格外慷慨,好的时候出一次海能有好几百斤的渔获。老冯师傅的女人早早地就来到海边等自己家的归船,花布衬衫裹着她肥胖的身躯,肥厚的胸部像被挤压的气球,宽宽的脸堂红红的,说话粗声大气地吆喝着,和围观的人谈价钱。大个的老板鱼有脸盆大小,单独放到水桶里,这个要卖五百元。其他的鱼二十元一斤,蛎虾三十元。她一边分拣渔获,一边应答。
小口子港休渔
最近几年,渔监船政都免了赋税,船港中时常会看到“胶南渔新船”的船号。渔人们打渔的积极性高了,可是鱼却少了。所以,最近几年都实行休渔期,让大海休养生息。
休渔最明显的标志是晒网。也许是因为五一过后休渔封海的缘故,当地人在封海的最后一天有着明显的亢奋。心里嘀咕着,口里吆喝着,“后边的日子吃不上新鲜的——海鲜了哈——”拖着长腔,搅动氛围。小口子港的小码头上人山人海,从早上七点多就陆续有海船归岸,想买新鲜海货的人迅速地就把船货收走了。有的海船一边泊岸一边接电话,人家的货归途前就早被订出去了。
小口子港现在叫连心渔港,有光鲜气派的交易大楼,但是人们并不进楼,泊船的码头上就把渔获交易了。虽然现代风的渔港建筑和渔村风情并不合拍,但也算是政府的用心良苦。高大气派的连心渔港楼外,不起眼的角落里杵着个矮矮的海神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水泥抹灰的公厕,因为有个小小的飞檐,知道是个建筑。小海神庙有点像软磨硬泡的赏赐,就像孩子贪嘴不舍,最后给了个小甜枣,其实,这才是渔人们心心念念的。小海神庙面向渔港,庙前一片空地,晒满了渔网。已经休渔的船家,把下在深海的大网拖上岸,趁着天晴晒网。大概是七八家的家当。阳光正午,铺展开来几百米长的大网,一大片灰绿色蒙着土地,网上错落地蹲着七八个中年男人,附近码头上售货的嘈杂,他们充耳不闻,只低着头,手里忙活着。
记得看过电影《渔光曲》,好像都是女人织网,这儿竟然是男人们在飞线补网。“我们这儿女人们不会干这个活儿,女人们只管卖货。”一个中年男人一边用剪刀剪掉断线的线头渣,一边熟练地用手指给网线套结,几次穿梭,大网的一个破洞已经补好了。于是挪动板凳,沿着大网耐心地补下一个破洞。男人的手掌被海风吹晒的已成古铜色,手背和手心色差很大,好像电饼铛里的烙饼,一面白一面褐。他们手掌粗糙手指却灵活,不一会儿,在宽大的手掌下就诞生一小片一小片的新绿。网的颜色是绿色的,因为常年海水浸泡,已经变成灰绿,而新的补丁却是新绿,好像一小片一小片刚被新蚕吃过的桑叶。“村里人好多都不愿下海了,下海很累啊,有时来了风来了雨,那滋味……”织网人手里的活儿不停,语气停了半晌。“年轻人都打工上班,没人干,现在村里(宅科村)也就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家在打渔。都说要拆迁,我们都盼着住楼房,你们城里人不愿意住楼房,反而看着村里的院子好。”织网人沉吟半晌,“都说了好几年了,也不知啥时候能拆迁。”说起拆迁,让我想起了石嘴子村的渔人老冯师傅,他拆迁换了八套房,说起来笑得露出了后槽牙,被烟熏黑的牙齿,像个大张着的黑洞。织网人抬头看看,瞭望下一个网洞,挪动地方。
大风河口赶海
五一节,休渔的第一天,正赶上大潮。一大早赶海的人就在积聚,随着时间推移,大风河口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幼一簇簇地到来。老人拖着孙子孙女,年轻的爸妈领着儿女,拿着小篮子小铲子全家出动。游玩的人到海边都是冲着沙滩去的,哪儿可以落脚去哪儿。渔家人,他们身穿水衣水裤,一亮相就让声称是赶海人的游客见了绌,再看他们顺手亮出赶海的工具,早就被惊得一愣一愣的。半米多长的夹蟹钳看起来能直倒虎穴,螃蟹算什么;形似簸萁的网眼铁掀,可掘进可筛洗,从半米深海水中铲出一簸萁海沙,水面上一荡,沙子遁形,哈喇就都留在了漏眼的簸萁里。还有因地制宜的泡沫漂浮筐,更有创意的是用废弃的风扇外罩和风扇叶组装好的挖蛤蜊利器,既可以铲沙,也可以筛蛤蜊,方便顺手,大为可观。铁耙子,铁铲子,铁掀,都因为海的缘故不再适土而成了适水的工具,既熟悉又新奇。
河口的沙滩上,有条船底向上倒扣着,船主是石嘴子村的渔民,姓生。生师傅靠着这条船,既搞捕捞也搞养殖,已经当了爷爷的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出海就是每天的遛弯,活动着不生锈。他笑着说,一边忙着修船。这条船用了二十多年了,每年都需要趁着休渔维护一次。船底的缝隙要重新抹上石灰,刷上桐油,船帮的缝隙大,要用麻丝塞实,整个地刷一遍桐油,在太阳下晒几天就好了。用他的话说,这样的桐油灰,晒干后比骨头还硬。我说你看潮水要上来了,你的船不挪地方?他淡定地说,上不来。只有每个月的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有大潮,其他时间,就是溜河沟子,甭管它。
积米崖渔码头
进五月,渔船就都入了港,船的桅杆像树林一样密集地森森着,休渔期到了封海了。船家不出海了,积米崖码头的卖家却忙活起来。靠近鱼码头的海货铺子繁忙地在卸冰,什么涛声依旧海鲜楼,小嘎子渔港,梁记海鲜等等都忙着批发盛鱼期的存货,两尺长的大鲅鱼,一尺长的石斑鱼,大个的鲍鱼海螺,水箱里铺着冰,或者通着氧气泡泡,沿着渔港的街巷一溜儿排开。海事闲了陆上不闲,湿漉漉的鱼巷,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渔人们把那称作“鲜”。
青岛西海岸沿海有两个渔码头,一个在积米崖,一个在小口子海港(连心渔港)。积米崖的渔码头因为正对着灵山岛,本来红火得很,因为周围房地产开发的缘故,总被小区业主以环境问题诟病,大有西移的迹象。
渔家的生活风光在海上,也结束在海上,成为“海鲜”的生产者。以海岸线做切割,他们泊船靠岸的一切都在城里人目光的注视里,而所有海上的风雨只能靠想象。人们常用乘风破浪,风雨同舟,渔舟唱晚,老人与海等画面填空。
如今的渔家,基本是老人们在海上,年轻人在陆地。也许,等这辈人老去,他们的孙子女们住在高大的楼房里,会说起当年爷爷和海的故事。
(转自《青岛日报》2022年9月4日第4版)